澄怀观道禅净无二——试论佛教思想对弘仁绘画的影响

发布时间:2021-10-27 14:18:41 点击数量:

　　佛教思想对中国绘画艺术的影响是深远的、积极的。佛教的宗派思想、思维方式、修证体系无不完善和丰富了书画家的思想、笔墨等表现形式，更加完善了书画家的哲学思维和审美意趣，从而创建独特的个性艺术世界。在中国绘画史上，如贯休的罗汉、牧溪的水墨，八大的花鸟等等，其艺术都是受到了佛教思想的深刻影响。

　　弘仁是明末清初的四画僧之一，亦是新安画派的领袖。其自少爱画，出家之后，更是倾心于书画，多居佛寺之中，其常住的歙县五明寺中居室被其名为“澄观轩”，以画修行，画以明志。本文以弘仁的人生历程、明末清初的佛教发展状况、弘仁山水画中的佛教思想三个方面进行探讨佛教思想对弘仁的艺术影响。

　　一、弘仁的人生历程。

　　弘仁(1610年-1663年)，俗姓江，名韬，字六奇;又名肪，字欧盟，谱名一鸿。出家后，法名弘仁，字无智，号渐江、渐江学人等。公元1610年出生于徽州歙县东关桃源坞，后随父、祖入籍杭州，又在杭州学习，并考上了“杭郡诸生”。后祖、父相继离世，家道中落，随母返回家族所在地歙县谋生。据记载，其汪家为鼎族。虽为诸生，难以糊口，只能以卖柴挑水渡日，家贫如洗，与母艰难相伴。因“幼有远志”①，未遵从当地习俗弃学从商，拜当地儒生江无涯为师，坚持研习儒学。母亲死后，得友邻帮助得以下葬。家贫世乱，一直没有婚娶。1645年弘仁参与抗清队伍，失败后隐匿于武夷山中。1647年在武夷山依古航道舟禅师剃度出家，法名弘仁。后政局渐稳，返回到徽州，常住于丛林之中。亦游学来往于黄山和歙县之间，偶至芜湖、宣城、江西、南京、扬州等地，以诗书画交游十方。初习禅宗，晚年深入净土。1664年1月19日圆寂于歙县五明寺。报龄有五十四，僧腊二十一。月余，方安葬于歙县西干披云峰下。其友遵其遗愿，在其墓前种梅数十株，以了其生前心愿，其墓至今修憩一新，保存完好。

　　弘仁一生坎坷，仕志难酬，只有在佛门之中以诗书画相伴，佛门也对其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弘仁黄海松石图

　　二、明末清初佛教发展状况

　　明末清初时期，神州大地正经历一个封建王朝的没落和一个新的政权建立的动荡期。

　　政局的不稳定，汉人仕途无望，进而避世，佛教给了更多心存异志的仁人志士安身立命的庇护所，其中明末清初四画僧及担当的出家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阶段，佛教继续延续元朝以来的衰败，从三百多年的历史来观察佛教还是没落的，远远没有唐宋的辉煌。但在这个整体的发展颓势之中，其中禅宗和净土宗也有阶段性的发展高潮。

弘仁天都峰图

　　1，明末清初是禅宗在封建王朝最后的发展高潮。

　　明末封建体制随着政局的动荡，佛教制约逐渐被打破。大量对旧的政局失望，又对新的时局缺乏信心的人们，选择“明心见性”的禅宗作为了避世的信仰。从明万历(1573年)到清雍正时期(1723年)，近150年的时间内禅宗打破了以前的沉积，再次活跃起来，形成了它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后的高潮②。在中国禅宗的五大宗派之中，由提出“看山不是山”三重境界的禅师青原行思所影响，其弟子创建的临济宗和曹洞宗影响最大，其时间最久，最具表征意义。其时曹洞宗最具规模的只有慧经的寿昌禅系与圆澄的云门禅系。寿昌的弟子由元来、元贤、元镜与元谧最著名，而元来的弟子之中即有古航道舟③，而古航道舟是弘仁的剃度师，可见弘仁接法是曹洞一脉。

　　董其昌(1555-1636)所处的时代适逢禅宗的发展期，其好友之中即有禅师憨山德清。憨山德清(1546年-1623年)，号憨山，法号德清，安徽全椒人，临济宗门下，被誉为明末四大高僧之一。董其昌受其影响甚多，其“南北宗”画论的提出，无疑会影响后来的弘仁。如其《画旨》中有：“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流传而为宋之赵翰、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勾斫(一作研，乃误)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马祖道一)、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④弘仁出家之后的诗有：“画禅诗癖足优游，远树孤亭正晚秋。吟到夕阳归鸟尽，一溪寒月照渔舟。”⑤诗中“画禅”这个概念出自明代的释莲儒，其著有《画禅》本，内容没有阐述“禅”与“画”的关系，只是将历代的禅僧画家做了完整的资料汇编，这是历史上最早对禅僧画家研究的著作。⑥可见弘仁的画、诗都是深受禅宗影响的。

弘仁疏泉洗砚图

　　2，净土宗的发展高潮。

　　明末清初时期，净土宗迎来了自唐代以后的的最好的发展时期，其中净土宗人才辈出是关键要素。在中国净土宗的十三祖中宋代以前有七位，明末清初的有五位(袾宏、智旭、行策、实贤、际醒)，民国时期有一位(印光大师)。其中行策创的“七日念佛法”，为后来流行的“打念佛七”奠定基础。净土宗的宗教活动迎合了广大民众的信仰需求，在民间广为流传。弘仁的祖师元来提倡“禅净无二”，其在公元1621年作《净土偈》，以“净心既是西方土”为首句⑦，从不同角度阐述了净土宗的念佛与修定、看经、默照等一系列禅修范畴的关系。在明末清初禅净双修相融合的背景下，弘仁亦受影响，在王泰徽的《渐江和尚传》中有记载：弘仁晚年特赴庐山东林寺，其“吊宗、雷之遗事，感刘、竺之微言，觉远公声影犹在。”其中宗炳、雷次宗、竺道生皆是净土宗人，皆入净土初祖慧远大师所创的白莲社⑧。晚年的弘仁是对净土宗坚信不疑，直至圆寂之时，念佛则可以助其往生。

　　弘仁的一生，出家之前和之后是重要的分水岭。出家为僧是其反清失败之后的无奈之举，但其出家之后，佛教不仅给了其安身立命的环境，稳定的生活无疑为弘仁的艺术探索和发展奠定了基础。同时不断体验、逐渐深入的佛教生活逐渐影响了其思想和行为，其中就有诗词及绘画创作。

弘仁松溪石壁图

　　三、弘仁绘画中的佛教思想。

　　弘仁时期的明末清初的佛教生活，已经有了禅净相融合的大趋势，在这个背景之下，所以才有了先习禅后修净的转变，这个转变的过程与弘仁的艺术渐趋成熟息息相关。笔者综合弘仁的人生历程及明末清初的佛教发展背景，绘出如下表格：

阶段	年份（公元/年）	绘画历程	居住地
早期学儒	1610-1639	学习期：从小喜画，早期研习宋元山水画，壮年每日不辍	杭州、歙县（居家）
	1639-1644	学习期：从小喜画，早期研习宋元山水画，壮年每日不辍	歙县（居家）
	1645-1647	反清战争之中，无暇绘画	武夷山（居无定所）
出家习禅	1648-1656	成长期：多拟云林，多黄山之姿	武夷山、歙县、黄山(丛林、居士家中)
晚年学净	1657-1664	成熟期：抒写心意，多黄山之韵	游学多地(丛林、居士家中)

　　从以上表格可以看出，其家贫，虽从小喜画，一边学儒，一边打柴养母糊口而已，绘画应是兼而习之。母亡后亦有一身债务，心中有大节望博取功名，此时亦无法全身心投入绘画。此期间有可靠记载的早期作品是1639年五人集体创作的《冈陵图卷》，其中每人一段山水，其画有寥寥几笔树木，枯寒萧索，即有云林之笔意。宾虹先生说其：“自壮至老，无一日辍画不观”⑨。此“壮”古代指的是三十岁以后的男子，宾虹先生所言的即是在1639-1644年这个阶段，这个阶段弘仁绘画还是在学习之中，方向不明确。其后就是两年多的反清活动，居无定所，绘画更是无从谈起。而其真正有精力绘画是出家之后，即在1647年-1656年，是其绘画成长的最重要阶段。而在1657-1664年间，是其绘画成熟阶段。以下是分别从这两个阶段阐述佛教对其艺术的影响。

弘仁林泉春暮图

　　1，禅宗对弘仁的艺术影响;得黄山之“静气”。

　　从弘仁现存的作品来看，自甲申(1644年)至庚寅(1650年)这些年，其没有作品存世，而在辛卯(1651)年至壬辰年(1652年)却有很多作品作品流传。从这个阶段来看，一是1644-1647年间政局动荡，亦有反清复明之举无心作画;二是其出家之后，戒律所限不能绘画。当代画僧明鉴师父曾说过其剃度出家之后，其师净慧长老即命其二年之内不许动笔，以试其出家之决心。弘仁的师父慈航道舟亦是曹洞宗一代高僧，对弟子严格要求不足为过，出家三年没有绘画亦是在融入丛林生活。既入佛门，禅定修行是日常功课，对其艺术也会产生积极的影响。

　　弘仁和龚贤同为反清志士，私下多有来往，弘仁多请龚贤在其画上题款。龚贤在弘仁的画上题画有“孟阳开天都一派，至周生始气足力大。孟阳似云林，周生似石田仿云林。孟阳程姓，名嘉燧;周生李姓，名永昌。后来之方式玉，王尊素、僧渐江、吴观岱，汪之瑞、称无益，程穆倩、查二瞻，又皆学此二人也。诸君子并皆天都人，故曰天都派。”⑩文中的程嘉燧(1565-1643)，字孟阳，诗文甚好，被称为“晚明一大家”，与董其昌并称为“画中九友”。另一个李永昌与董其昌齐名，亦是一代大家。依龚贤所言，其时画坛学云林之画已蔚然成风，这也不难解释以弘仁为首的新安画派为何都依云林为师了。

　　明末曹洞禅师元来在《示有文禅人》中说：“夫为学者，知诸佛立教有无量法门，惟参禅及修净土是两条径路，亦不可兼之。良以行人力量微薄，若兼之，则心意杂乱。当求一门深入，譬如射的不施余艺也。”⑪从遍习宋元诸家，到依云林为师，不再“兼而习之”，可见受元来思想影响，亦是先习禅后修净土的根源。为何一门深入地研习云林，一是有相同经历和气节，二是同样寄情山水，可以抒发自己的情怀。在弘仁的《偈外诗》中有：“疏树寒山澹远姿，明知自不合时宜;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⑫在弘仁心中，云林是与诸佛菩萨一样，需要焚香以礼的，而与菩萨的恭敬不同，其所重的是云林孤高的人品及画境。但与云林的“一江两岸”程式化的孤冷不同，受禅宗影响的弘仁，更注重师法自然，描绘自然之中寂“静”之境。如曹洞宗祖师石头希迁开示有“吾之法门，先佛传授，不论禅定、精进，达佛之知见：即心即佛，心佛众生，菩提烦恼，名异体一。汝等当知：自己心灵，体离断常，性非垢净，湛然圆满;凡圣齐同，应用无方，离心意识;三界六道，唯自心现，水月镜像，启有生灭?汝能知之，无所不备。”⑬在其出家十多年期间，弘仁的诗画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可见其是勤奋以及禅定得法的，其习禅可以得静，并达到“湛然圆满”之目标。弘仁回歙县以后，其间临摹和写生互相印证，经常独自一人深入黄山探索“水月镜像”，过着苦行僧的生活，时时都可体验“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自然之境，其诗“南北东西一故吾，山中归去结跏趺。欠伸忽见枯林动，又记倪迂旧日图”⑭，便是这种时时思冥的状态。

　　这种禅定的“静”界是由内而外的，同样展现在其山水笔墨之中。弘仁1656年创作的《松溪石壁图》是其成长期的佳作，山石瘦劲，线条瘦劲，用墨“清”而“淡”，有飘逸、灵秀之感，局部略有晕染，大面积留白。高大松木及低矮灌木配景层次丰富，远景有如线瀑布飞奔而下，近处亦有溪水缓缓流过，山林间有一老者，踽踽独行，犹如弘仁自己的写照。清僧澹归有言“丘壑在胸，烟云出手，画亦何负于人哉!”⑮其时，弘仁对黄山之“静界”已了然于胸。

弘仁黄山图册之慈光寺

　　2，净土宗对弘仁晚年的影响-——抒写自心。

　　从其晚年(1657年-1664年)的生活经历来看，主要时间都在创作和游历，寺院只是其栖身之地，净土宗的念佛也是其最方便的修行法门。期间出外游历甚多，去过南京、芜湖、扬州多地;此时创作已入佳境，1657年在黄山云谷寺，创作精品《清泉洗砚图》;1660年创作有《唐人诗意图册》，《丰溪山水册》，《秋日山居图》，《林泉出山图》，《黄海松石图》，《黄山天都峰图》，皆是其精品力作;1661年是其创作愈发成熟的一年，其有《山水册》《西岩松雪图》《幽亭秀木图轴》等佳作传世。

　　在明末清初佛教宗派大融合的背景之下，很多禅师参禅毕生无法彻悟，兼学净土念佛也可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禅净双修则更加稳健。这种修行方式往往会是早晚功课是念佛，参禅则是融合其中，这种修行方式留传至今。而弘仁晚年对净土宗坚信不疑，在王泰徽的《渐江和尚传》中有记载晚年赴江西东林寺祖庭寻迹，临终前依旧“喃喃佛号不绝”，应是念诵阿弥陀佛的佛号来接引往生。净土宗与禅宗的禅定彻悟不同，是须内因外缘具足，方乃得生。须发大菩提心，日常功课为持诵佛号。这种修行方式使弘仁身心更加专注，偏向内心，其不再是画山水之姿了，而是通过山水画抒发内心之清净、寂冷之意象。可谓已经从仿云林的影子之中走出来，正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这种风格是与其净土宗的修行知行合一的。

　　明僧大韶提出绘画的品评标准：“描尽江山骨，还能写自心。”⑯这也是弘仁参禅和修行净土宗两个阶段的最好写照，成长期得黄山等山川形态，成熟期抒写内心之丘壑。二者的关系是次第相依，逐步完善的。

　　当代仿云林画作之人甚多，但鲜有临摹弘仁得道者，如清初以弘仁为首的新安画派，冷峻静谧之画风流行一时，但后续乏力，究其因缘，还是缺乏佛教的修行体验。其心不净，自然难以得其精髓。

　　在明末清初四画僧之中，弘仁是一个坚定信仰者，其坚守丛林清规，其画亦是认真严谨、超凡脱俗。也许其没有在禅宗之中彻悟，但其却是真正的佛门修行者。

弘仁黄山图册之观音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