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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与香港

发布时间:2022-08-08 17:06:19 点击数量:

2020年是林风眠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因为始自2019年底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我已经在他最后生活的城市 — 香港,困居了一年。各种出行计划被迫取消,只能“躲进小楼成一统”,自由受到前所未有的限制;可与此同时,在家时间愈多,内心的触角反而伸展开来,柔软而缓慢,漫无目的,许多事情和想法涌上心头。林风眠,便是这段时间内常常想起的艺术家。

 

每天看新冠确诊的数字,脑海中总浮现出林风眠的《噩梦(打麻雀)》。新冠就像一位大人物,系出瘟疫这个臭名昭著的名门,也许是因为借助了最先进的交通工具,它这次天南地北,游荡全球,肆虐至今,带来的生离死别、经济衰退,令早已习惯现代文明的人们,尝到了之前可能只在电影、小说里看过的恐惧。林风眠的《噩梦》描绘的正是这种情感:累死的麻雀头栽向地,没有动态,没有眼神,只是僵硬和下坠。画中的人们,都张开双手,圆瞪双眼,木讷的、哀伤的、无助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直线运用在画面绝大部分,象征死亡与绝望的僵硬;主体的色彩是灰、褐、黑,只有那最后面的背景,反而透出一点光亮与色彩,人与麻雀都是受害者,那后面的幽冥世界才是苦难的根源。在林风眠一生中,他只在遭遇外力带来不可抗拒的灾难的几个特定时间画过这个题材。灾难可以各种各样,可人们内心的无奈与恐慌却没有改变过,正是这幅画会引起不同时代人们共鸣的原因。

 

当然,林风眠更多的作品,无论是人物、静物,或是风景,仍是给人以平静,令人暂时超脱不美丽的现实的。就像这幅《静物》,背景的黑令画面静谧,带着马蒂斯意味的白色高光线条构成的几何组合让人莫名的愉悦,苹果的青色,则是整幅冷色调中的生机与希望。林风眠的艺术与我的情绪自然地产生着各种对话,就像朋友的陪伴。去年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这位朋友寄居香港的岁月是怎样呢?对于香港而言,我们都是他乡异客,而香港却又在某个阶段,为我们提供了安定的家。不如趁着这段时间,来访访林先生在香港的岁月吧。
 

林风眠与香港

林风眠 静物

纸本设色 纵35厘米 横35厘米

 

林风眠与香港的因缘有四段。第一次在1919年,十九岁的林风眠申请到留法勤工俭学。留法勤工俭学运动(Diligent Work-FrugalStudy)兴起于1911年辛亥革命后,由教育家蔡元培、李石曾等倡导并发起,为的是帮助更多普通家庭的年轻人走出国门,学习西方技术、民主自由思想,开阔眼界,以图兴国。李石曾制定的《留法俭学会简章》说得清楚:“惟西国学费,宿称耗大,其事至难普及。曾经同志筹思,拟兴苦学之风,广辟留欧学界。今共和初立,欲造成新社会、新国民,更非留学莫济,而尤以民气民智先进之国为宜。”1919年初到1920年底,有1600余名学生远涉重洋,掀起一股热潮,周恩来、邓小平等与林风眠先后都是同学。

 

1919年12月25日,林风眠与其余30多个赴法学生乘坐Andre Lebon号游船从上海杨树浦码头出发。第二天的上海《时报》记载:“昨日法国邮船公司‘央脱来蓬’(Andre Lebon)船,于下午一时在杨树浦码头起碇,乘斯船出发之留法勤工俭学学生有30余人,均乘四等舱位(舱在船头下层)……赴埠送行有聂云台君及留法勤工俭学会沈仲俊君、各界联合会刘清扬女士、寰球中国学生会吴敏于君等数十人。”

 

Andre Lebon是法国Messageries海运公司远东航线的巨型客轮,长161米,可容纳1057名乘客,其中四等舱564人。Andre Lebon从上海启航,在海上航行近四十天,穿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再经过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最终抵达马赛,而香港,则是它离埠后第一站,也是停靠在中国领土的最后一站。

 

那时的林风眠还是位名不见经传、初出茅庐的小子,他离开的是早已没有母亲的故乡、没有选择的国家,他前往的是未知,但也代表希望的西方世界艺术之都。他有的只是勇气与热情,对未来世界的向往。Andre Lebon四等舱里的林风眠,也许完全没有注意到香港这个与他的故乡气候相似的城市,他的心已经飞到法兰西。
 

 

林风眠与香港

法国Messageries海运公司的Andre Lebon号

 

再次来到香港,已是20世纪30年代后期。在1938—1939年间,林风眠曾一或两次来香港,对此学界有不同意见。这次的香港仍然不是他的目的地,不过是曲折逃难的中转站。

 

这20年中,林风眠于他个人,坚定了终身献身艺术的信念;组织家庭,有了后代,承担起家庭责任;他更是先后担任国立北京艺术专门学校、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校长,致力于新美术及新艺术教育的建设;组织大规模艺术展览、创立各种艺术组织……他全身心投入,专注于艺术世界,可是却不够圆熟,缺乏与社会、与时代、与政治的各种人事相处经验,艺术家的单纯执着在现实面前,总有幼稚之嫌。1937年,日本入侵的战火逼近杭州,林风眠率领杭州艺专师生向内陆转移,翌年3月,在湖南沅陵与南迁的北平艺专合并,但也在这里,林风眠因为同教育部、同校内数位教授的意见分歧,经历两次学校内部“倒林”运动,最终于4月辞去职务,离开艺专。3月,他在给赵太侔、常书鸿的信中写道:“风眠服务艺术界十余年矣,本欲尽其绵力,使艺术教育发扬光大。不图时局影响,两校合并,十年基础毁于一旦,言之痛心……艺术之一线生机尚望两兄努力维持,勿令完全毁灭也。风眠体力素弱,不胜繁剧,业经呈部辞职。唯杭校员生,随弟多年,不无念念,务希两兄力予维护,勿使流离,是所感盼。”离开时,林风眠为学生书写“为艺术战”四字以作激励,可对他而言,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意气的受挫是他奋斗年代的终结,走向孤独艺术之路的开始。

 

林风眠离开湖南后,回到杭州与家人会合,并迁居到上海。这年(公元1938年)冬天,他来到香港,居住了几个月,其间探望了蔡元培。

 

蔡元培是林风眠一生中最重要的伯乐。两人初识于1924年法国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莱茵宫(Palace of the Rhine)举行的“中国古代与现代美术展览会”(ExpositionChinoise d’art Ancien et Moderne),这是旅欧华人举办的第一个美术展览,林风眠有42件作品参展,其中油画14件、彩墨28件,在当代画家中以他的作品最多,据当时评论,也是“最富于创造之价值。不独中国人士望而重之,即外国美术批评家亦称赏不置。林君盖中国留学美术者之第一人也”。他的油画《摸索》以截然不同的风格,以及强烈、浓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吸引了蔡元培,两人的交谊也从这艺术引发的惺惺相惜开始。是蔡元培的推荐,让毫无背景的26岁的林风眠一回国就担任中国最重要的艺术院校校长;也是蔡元培在林风眠因为北京的艺术展览触怒当局政府时,再次帮助他,聘任他为国民政府大学院艺术教育委员会主任委员,招他南下组建西湖国立艺术院。

 

可这一次,蔡元培已远离内地政坛、教育界,化名“周子余”,隐居香港养病,对于林风眠,他也没了建议。他们的会面也许就在这里发生,香港九龙柯士甸道156号,当时叫皇家公园大厦,蔡元培从1938年1月直到逝世,就居住在这里,更巧的是,这里与40年后林风眠最初定居香港之寓所相隔不过数百米。
 

 

林风眠与香港

1924年 “中国古代与现代美术展览会”中的合影

一排左三为蔡元培,三排右三为林风眠

 

林风眠这次在香港逗留几个月,似乎与香港当地艺文界人士并无什么来往,倒是与一位叫陈慕青的叔伯辈亲戚有走动。陈慕青,梅县客家人,早年在印度尼西亚谋生,做火柴及贸易生意,20世纪20年代,他在香港元朗购置大量土地,30年代末在此修建“筱庐”。林风眠曾为陈慕青写花鸟一幅,落款:“慕青伯台正画。侄林风眠。一九三九。元朗。”中国人素来讲究乡谊,更何况林、陈二人有叔侄之亲,林氏在港期间很可能颇受陈氏照拂,住在陈氏元朗“筱庐”或其他寓所,创作一批画作,这批画作1940年4月在香港中文大学展出。

 

1939年3月10日,林风眠在香港给戴季陶写了一封求职信:“近闻该校正在迁昆明途中,而新校长又有他就之意,风眠自思在该校十有余年,虽愧无建树,惟值兹抗战建国期间,正应发奋努力为民族艺术复兴立永久之基础,故敢请先生在立夫前代为一言,使风眠再往主持该校,先生俾以其他工作则私心感德,毕生不忘,如蒙俯允,乞赐训示,以资遵循。”戴季陶收到信后,毫无耽搁地将信转致陈立夫,四月,陈立夫复函:“目前该校自沅陵迁移昆明。滕校长方努力于内部之改进,并无他就之意,未便再加更动。风眠先生容俟有其他机会,再行借重。”林风眠被拒绝了。

 

这次的香港之行,见到垂垂老矣的往日知音,听闻到的是日益紧张的珠江局势,与香港当地艺文界似乎没有太多接触,虽然有远亲的照拂,但相信这对于林风眠并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他在香港停留,到后期似乎是为了等待陈立夫的回复,一旦可以复任艺专校长,他可直接从香港前往重庆。所以,在收到这封拒绝信不久后,林风眠便离开香港回到上海。这年5月和11月,他在上海举办两次画展,随即,林风眠再次离沪,辗转香港、越南,抵达重庆,在那里开始五年多的独居生活。香港仍然不过是个中转点。

 

让我们大刀阔斧地将时钟从1939年往后豪拨三十八载 — 1977年!

 

虽然中国老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可是对林风眠而言,77岁却是他一个新阶段的开始,无论是人生,还是艺术。这年10月,林风眠离开上海。离开之前,他寄给多位友人自己的小画,一平尺见方,画的是芦苇、云天和孤雁,缥缈孤鸿影,寂寞沙洲冷的意境;他把一大包带不走的印章磨掉印面,像要磨掉一段他永远不愿再回忆起的岁月;他甚至没忘了把阳台上那盆龟背竹送给友人吕蒙。一切准备好了,一切都很明白:他不会再回到上海南昌路,就像他离开家乡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一样。感情至深的地方,却又是伤害最深的地方,这样的矛盾,是一种悲剧。

 

10月26日,林风眠坐火车抵达香港红磡车站,接他的是比他小十几岁的堂弟林汝祥。林汝祥当时任职中侨国货公司,在他的安排下,林风眠住到位于九龙油麻地弥敦道永侨大厦顶层一套60多平方米、面西的公寓,居住、作画都在这里,吃饭则在隔壁林汝祥家解决,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
 

 

林风眠与香港

今日香港元朗大棠路侧的“筱庐”

 

此时的林风眠完全没有想过将香港作为自己的落足点,抵港第二天,他就给袁湘文、潘其鎏夫妇写信:“一时感到很不习惯……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是资本主义世界,什么都不习惯,似乎只有一个人和相识的堂弟在一起,有点像小人,有点想回家的心情。现在想住一些时间,但也不会长……”11月14日的信:“香港的生活也不简单……像我在这里能安定地画画,确实是好运气了。希望能多画一些比较好的比较理想的画,明年3月到巴黎去开展览会,因此这一段时间比较安定,能多休息一下。我对香港一点兴趣也没有,天天看电视,但也看不进去。人家觉得好看,我感到无聊,真正的庸俗,看见香港街上很难分男女,似乎每个人都无聊,吃饭真是吃钞票……在香港没钱是会饿死人的。我真不习惯这样的一个世界了。我希望能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生活能简单安定,不要老是有饥饿的恐惧。这里的一切对我都很生疏,感到人海茫茫,说笑话,我不了解自己,我多么不现实,空想,活受罪,这里是天天抢劫杀人放火,我真厌恶这个世界。”第二天他又继续写:“现在是九、十点晚上的时间,香港最热闹的时刻,吵闹使人难以入睡。香港的灯光是美丽的,城市是新式的,但空气是污染的,车子多人多,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真是不习惯,一个人走到另一个世界时,比较之下才会感到安静生活的幸福……这里每个人都为生活急急忙忙,东跳西逃的样子,谁也不管谁,人与人之间利益关系更空,人变为没有感情的动物……想想在上海多么安静,多么幸福,是人生难得的东西,在生活时是感受不到的,在失去时是痛苦的,什么时候才能再得到这个安静呢?天晓得……”

 

1977年的林风眠就像40年前、60年前那样,只是将香港当成一个中转站。他最初的计划是在香港办理好去巴西的签证,至于之后的安排,则一切未知,他似乎更倾向于定居巴黎,那是他印象中自由与艺术的天堂;他更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在巴西、法国、中国香港,甚至美国四地轮流居住,这些在他写给女儿辈的李丹妮的信中表达得清晰易见。可生活往往并不依循你所想象的发生,林风眠在香港一住就是4个月,与世隔绝,专心作画。1978年3月1日,林风眠飞赴巴西,与久别二十二年的亲人团聚,喜悦不言自明,可是喜悦过后,真正的现实,却是长年分别产生的差异、隔阂,以及同周围环境的难以沟通,虽然海滩很美丽,阳光很灿烂,亲人在身边,可这不是林风眠想要的生活。加上一些客观原因,比如巴西限制艺术作品出口,使他无法在这边为第二年的巴黎画展准备作品,以及他的香港签证即将到期,必须尽快办理延期,4月24日,和亲人不过团聚一个多月,林风眠启程回到香港。

 

这次回到香港,他给家里安上了冷气机;8月,义女冯叶抵港,在他身边学习钢琴与绘画,也替他裱画、煮饭,有了熟悉亲近的人照顾生活,林风眠在香港画得更安心了。1979年9月4日,林风眠为自己的个展由香港飞巴黎;展览结束后,林风眠又短暂地回巴西探亲一次,很快回到香港,为下次展览做准备。渐渐地,他习惯了在香港的生活,虽然1980年底仍汇钱给李丹妮准备翌年在法国的购房,可不知为何,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1983年,林风眠在香港岛太古城金枫阁购置一套三房一厅公寓,至此,林风眠先生最终在香港落定脚跟,直到过世。

 

林风眠香港时期作品题材大部分延续之前的静物、山水、戏剧人物和仕女。如学者高美庆所说:“他要追回因‘文化大革命’而流失的时光和亲自摧毁的千余幅心血结晶……凭着回忆重画了毁于‘文化大革命’的作品……”上海时期的他仍在探索欧洲现代主义绘画、中国画与自己绘画语言的结合,并最终形成了自己的风格。香港时期的林风眠则不仅是对这种语言自由充分运用,并对他以往各个时期题材,甚至画幅尺寸,都有温故重写,早年常作的横幅大画、宗教题材一一再现,新的题材也在尝试……作品数量之多、风格面貌之自由都成为林风眠一生巅峰。

 

香港时期,林风眠的艺术有了更多的赏识者与收藏家。来港之前,他的作品主要是西方藏家零星购藏。他自己早年关注艺术教育与艺术运动,远多于个人艺术创作,更毋论艺术市场。20世纪40年代退出中国艺术中心舞台后,他沉浸在个人创作世界,少与外界往来,艺术缺乏传播。到香港后,王良福等本地藏家给了林风眠最基本而重要的经济支持,除了在港个展,1979年巴黎个展,1984年、1986年日本个展,以及1991年台湾回顾展,无一不对林风眠艺术的梳理与传播起到重要作用。

 

林汝祥在红磡车站接到林风眠时,林风眠告诉他自己什么都没有带过来,以前的作品也大部分毁掉了,林汝祥安慰他:“您人来了,就如机器运到了香港,还愁不能生产产品吗?”真是一句极富香港商业特色的回答,却也成为林风眠在港生活的真实写照,从到香港的那一天开始,林风眠的画笔便不再停止,为生活,也为自己。

 

今天,我们看他香港时期的画作,有些是明丽轻盈的,有些是纵心恣意的,有些是静谧和谐的,有些是炽热浓烈的,还有一些像隐喻的故事……木心说这些香港时期的画作没有了往昔的灵魂,我却不敢苟同。我在这些作品中看到的是他贯以一生的勤勉,是他艺术语言的纯熟自由,还有思绪的流露,我看到的是他最后十多年的生活。

 

香港远不是一个完美的城市,狭小、吵闹、过度商业化……可是在中国众多城市中,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与历史原因,它又是最特殊的一个。感谢香港,给林风眠提供了一个不完美的家。
 

 

林风眠与香港

林风眠 花鸟

纸本水墨 纵137厘米 横68厘米
 

声明:【文章及图片转自网络,版权归作者所有,本文观点不代表本平台观点。如觉侵权,请联系我们予以公示或删除】转自: 北京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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