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是一个词牌名，台北故宫博物院曾于2011年举办“满庭芳——历代花卉名品特展”，集院藏极精彩之历朝四季花卉绘画作品以“一年好景”、“境由心造”、“丹青面目”、“祥瑞吉兆”四个主题展出，表现古人莳花赏卉的生活美学风尚。看过这个展览不久，我受邀参观了王晖当时的一批工笔、没骨作品，感觉她深具传统功力，法度谨严不掩笔墨韵味，作品望之有静气，生动传神，别具情调，和“满庭芳”展作品颇有会意之处，这在青年一辈花鸟画家中实属难得。

　　王晖中学读的大连十五中，是当地久负盛名的美术专业学校，她在前后届中的成绩出类拔萃，特别在色彩和静物写生方面更是首屈一指。大学本科就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产品造型设计专业，在设计和创作方面的灵气尤其受到老师同学们的赞赏。毕业后王晖赴深圳任广告公司的艺术总监，据闻也是做的风生水起，但大学同窗聚会上几次听到的却是她于广告设计专业之外在着力画画，这不奇怪——毕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学生中有几个不喜欢画画呢，考前如此，毕业之后亦是。在校时大家经常开玩笑：中国画坛上最热门的画家都是中央工艺美术美院的老师和校友呀，吴冠中、丁绍光、韩美林、杜大恺……1991年5月 “吴冠中师生作品展” 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举办，由吴冠中先生和他的十三位学生王怀庆、杨延文、任景钦、钟蜀垳等，将一大批极高水平的作品在国家最高殿堂呈现，展览图录《吴冠中师生作品选》一度引起我们临摹的热潮，王晖当时就很喜欢这个展览，约不同的同学看了好几次。因此，我毫不怀疑王晖会去画画，只是好奇她具体在画什么，水彩、水粉、丙烯、油画抑或国画，山水、花鸟还是人物?联想到她在风景写生课上的好成绩和静物写生中的极佳色彩感觉，我猜想王晖画具象的概率大些。
 

　　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自1956年成立以来，先是以实用美术出名，后转为艺术设计，并一直致力于中国传统工艺美术、民间美术的整理、研究和教学。庞熏琹、张光宇、张仃、祝大年、常沙娜等先生都是设计与绘画双桨并执，陈叔亮院长书法炉火纯青……这些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先生们的自由艺术思想大量创作实践和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学院专业特点经过多年的积累发酵，逐渐形成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颇具特色的绘画传统，一说是形式美，一说是装饰味，总之在绘画语言上表现出一种与其他创作群体颇不同的格调。2007年王晖自深圳返回北京之后，开始也是沿着这条路画，她在求学阶段得到张仃、常沙娜、刘巨德、杜大恺、冯梅、邱百平、刘永明等先生的亲炙很多，之后丰富的教学与工作经历积累了更多艺术体悟，令王晖画起来如鱼得水。她自小对绘画的钟爱在此时得以全面展开，命运似乎有所归属，有一种精神层面的联系贯穿了她的生活：“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涂涂画画，画岳飞、画杨家将，后来虽然在艺术院校学习，但与绘画也只是擦肩而过，小时候的梦还在，只是它就像种子一样藏在心底，等待某一时刻的催发。直到那个有风飘过的夏末，云状的种子在心底强烈的碰撞，后来的我不能不被绘画带来的奢侈的、动人的、疯狂的、惊喜的、绝望的心境一步一步拖拽，渐渐感到无以名之的敬畏，我几乎自以为是的认定这就是遇见，虽然这里百般滋味，却再也无法离开。”废寝忘食甚至不舍昼夜的绘画在别人是刻苦，予她则是乐在其中，乐此不疲。王晖在比较多种材料画法深入思考之后最终选择了国画，她先后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跟随中央民族大学李魁正先生、中央美术学院的蒋采苹先生学习没骨和重彩画研究生课程，并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她以全部身心投入到绘画当中。

　　经过大量时间孜孜不倦的砥砺钻研，王晖在2012年前后的工笔重彩花卉作品逐渐成熟起来，画面的中央工艺美院特有的装饰味儿恰到好处，也反映出李魁正、蒋采苹两位先生的某些风格，以及自己构图平和、色彩浓郁、造型凝练的特点。这批作品参加了许多展览，受到业内和社会层面的肯定与喜爱。她享受着绘画带来的成功与快乐，像是圆了一个香甜的美梦，但又似乎不太满足，陷入到一个新的更大的迷幻空间中去，时时困惑与反思：当然，从吴冠中、韩美林、袁运甫、杜大恺、刘巨德诸先生的各具特色的作品中，你很难指出哪些具体的元素或符号形成了工艺美院体系特殊的图像印记，但那种特殊的味道若有若无之间又确实存在，以至无处不在，总有人说是你的画有“装饰味儿”或“工艺美院的特点”。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种复杂的感觉是一种对学院传统的肯定，也似乎形成一道无形的藩篱或束缚，既成就了也困扰着王晖，接下来应该怎么画?王晖别无选择，她只有追本溯源，一方面朝着中国传统绘画的深处行，超越师承和时代局限，将根脉尽可能的向下扎，通彻民族艺术之魂;一方面放开眼界，在古今中外的艺术长河中吸取更多的水分与养料，尽可能的发挥想象创造，造就与时俱进之美。她把自己对现代构成、色彩理论以及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理解，与两位老师所传授的没骨和重彩画法结合，创作出很多大尺幅的工笔画作品，在色彩渲染、笔法用墨等方面大胆尝试，既严守法度又自出机杼，渐次形成独特的造境之法，作品一次次入选大型展览并屡屡获奖。一如明·王象晋《群芳谱》中所说：“试观朝华之敷荣，弘秀之竞爽，或偕群卉而并育，或以违时而见珍，虽艳质奇葩，未易综揽，而荣枝开落，辄动欣戚，谁谓寄兴赏心，无关情性也。”王晖的作品能打动人，首先是她对艺术、对画的衷情，发自天性难以遏止的热爱缩短了从技法到情感的转化过程，你能看到她每隔一段时间艺术面貌发生的急剧变化，那种雨后春笋般的生长与提升，在众多成功的青年艺术家中也极为罕见。

　　《宣和画谱》在花鸟叙论中说：“五行之精，粹于天地之间，阴阳一嘘而敷荣，一吸而揫敛，则葩华秀茂，见于百卉众木者胜计。其自形自色，虽造物未尝庸心，而粉饰大化，文明天下，亦所以观众目，协和气焉。故诗人六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律历四时，亦记其荣枯语默之候，所以绘事之妙，多寓兴于此。”王晖从学院派向师造化得心源的转变大致在2013到2015年，她笔下的工笔花鸟着冷调，有一种久经风霜的淡然，没骨技法不舍巨细幻化万千，工艺美院的“装饰味儿”越来越淡，她本人的个人风格愈来愈浓。种种复杂的变化交织在一起，令她笔下的花花草草树木山石产生了一种新的观感，清新、充满活力，在绚丽繁华之下立意高远蕴涵禅意。花卉草木本自天然，荣枯有数，尽态极妍，在技法的障碍突破之后，王晖花了大量时间去写生观察，又以写生所得的鲜活感受浸润工笔和没骨之间，以及向写意转化，凝神静气，心无旁骛，创作室中大量的汗水与作品记录着她化茧成蝶的变化。王晖在展览和艺术拍卖场上的一次次优异表现，使她成为“新工笔画风”艺术家群体中的重镇，她似乎就此可以焚香倚鹤迤迤然享受成功的喜悦了，但接下来她却出人意料，有些顽皮和异想天开的跳出个工笔“兔子系列”。

　　从2015年到2018年，王晖画了无数个兔子。兔子的形象经过她的归纳提炼后已明显区别于历代名家笔下的形象，与自然界兔子的动物形象也拉开了距离，是灵动、妩媚、矫健、迅捷、狡黠的混合体，有时神采奕奕，有时又懒洋洋的，她笔下的兔子像人，比人还有思想，真成了精了。王晖的兔子系列在展览上总是吸引很多人停下脚步，在艺术拍卖场创出她新的记录，在网站上销售出海量的艺术衍生品，这一切都显示出兔子系列巨大成功。但这次的成功与之前的工笔重彩和没骨花卉的成功有本质的不同，这次成功不止是作品本身作为绘画作品的效果，更主要来源于她的思想，来源于她对社会、人性深层的理解，对自我的深刻反思、批判以至解剖。

　　王晖说“我擅长工笔花鸟，但最近却画了大量的兔子，为什么?在12生肖里我并不属兔，除了单纯的喜欢兔子的形态以外，画面里的兔子代表着另一个隐喻的我，象征着某种欲望，寓意着要超越常态的我，也寓意着希望掌控自己的人生和情感，在自己的画面里去实现生活里无法实现的愿望。画面里的兔子无论是奔跑在丛石中，还是蹲坐于餐桌旁，如果你只看到了画面，只关注了技法和图式，我想说请再仔细看看，也许你能读出悲哀和欢喜。兔子作为我的绘画主体，源于它的特点：可爱、矫健、聪颖、谨慎、不宜驯服，有时充满野性、有时可爱顽皮。它的特质与我的某些性格不谋而合，画得时候我常常觉得它就是我的化身，化在纸里，化在笔尖上延续了自由的灵魂和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梦想。传达了对现实生活的某种视角和态度，也许你们也会喜欢这样的兔子吧”。

　　兔子成为她特有的艺术符号，以己度人，触摸到当代社会的脉搏和热度，举重若轻的完成了当代艺术的叙事性表达，非常之流畅，触及到了艺术的本源，即便是放眼世界也不逊色。对照她的工笔花鸟和小写意再看他的兔子，包括精彩绝伦的配景，那些奇幻的拓朴与造梦空间，或江南园林移步换景或立体主义的经典构成和兔子的有感斯应天衣无缝，你会对作品的绘画性与思想性的完美结合发出由衷的赞叹，在技术材料形式内容上非常之整体，你可以认为这是中国传统工笔向当代转化的成功范例，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一个极具说服力的呈现。林风眠讲："绘画同烹饪一样，可以尝味而不可以解释"，对于王晖笔下的“兔子系列”，也很难完全释读其成功的奥秘，我想就将之看作是一个寓言或譬喻，抑或一个兴致勃勃的游戏好了。

　　2018年在急风骤雨般的兔子热浪大获成功之后，王晖渐渐冷静起来，画的节奏也变慢了，开始慢慢的画那些无边无际的各种没骨形象，尝试用各种颜料纸张绢素做没完没了的渲染和勾勒的实验。没骨画技法看似浑然一体的块面，实则是线的扩大，以求笔中墨韵之无限变化。王晖再次沉浸在传统之中，再一次的下潜，更深、更暗、更久。她以巧思构景幻境，运用双钩填彩、没骨、白描和小写意等她能够得着的技法交织作业。她有一部分作品以季节为序描绘四时花开，写春之柔美绚烂，夏之浓郁繁华，秋之清寂沈静，冬之冷洌高洁，仍在追寻宋人神韵，这或许是工笔画家的一种终极追求;有一部分作品延续了兔子系列中的题材和图式，向环境和空间转化，或钩勒设色，或水墨写意，或经营全景，或偏安一隅，在自己的绘画国度中栽果莳花，筑台凿池，鸟兽繁育，万物生长，让大千世界盛放以淹没题材设置与时代面貌的局限。

　　“作为工笔画家的我，从近年的《云石》系列，到《角度与仪式》系列，从以云石和野兔的自然形象作品到借用古今作品创作新图式兔子作品，每一年都有新的创作呈现出来是不容易的。除了这些灵动的兔子形象，我的绘画背景往往出现一些独特的东方元素，如造型独特的石头、优雅别致的古色屏风，这些创作源泉都离不开对中国古代绘画艺术的追寻，我最喜欢的是素有“墙上博物馆”美誉的敦煌壁画，其绚丽和谐的色彩搭配、人与神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们对美好善良愿望的寄托，都是我创作时难能可贵的灵感来源。当然我也受到了日本浮世绘的影响，浮世绘艺术装饰性更强，它的构图方式、精简的线条排列、色彩鲜明互不混合，用黑白或色彩的关系去表达人物情绪，用装饰性元素点缀画面，在我的近期作品里呈现更多这样的借鉴。对于装饰的喜爱更多是源于我的大学专业和中央工艺美院的学习经历，如何运用装饰元素去丰富新的构图关系，将自己的观念融合在作品的语境里，是我最注重的。这些经历导致现在面对工笔，所用的是一种中西结合的视角。用自己的方式，处理程序化、图式化两个问题，在传统的工笔划领域寻找突破。”

　　王晖并没有给自己的绘画轻易下定义，她体认于中国现代工笔，而不是哪一个具体的新流派、新概念、新风格。仔细研读近两年王晖的作品，已经和2012年时大不相同，当时的作品更多的偏向共同记忆与审美习惯，而现在的画面很多是由幻想造境和主观意念构成，是思想叙事文本以画面故事赋形。她清晰的认识到艺术的根本是艺术家本身，在花鸟、动物、风景等题材上最大限度的发挥出天赋，平衡形状和色彩，表达真实的情感，热烈、冷漠、新知、成见、理解、困惑——自然的情绪自由的主宰了画面的最终结局。

　　“云凝好色来相借，水润清辉更不同”是宋徽宗《题祥龙石图》中的句子，让我想到王晖笔下林林总总的花鸟世界，特别是最新创作的小写意系列，在走了那么远的路经历那么多的繁华之后，重拾写意传统对她是一种回归，也是一个新的挑战，我深深期待她能跨越工笔与写意、具象与抽象之间的界限，为中国画重开新境。徽宗另有散花词：碧绿相差次，红黄迭浅深。化工应自失，雕斵本何心。似乎说的是自然造物之妙，满庭芳菲令丹青妙手也难以下笔，但我想，这个困难对王晖是不存在的。

 

恭王府博物馆藏品研究部主任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博士
王东辉

　　2022年6月北京